
來源: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時間:2021-09-26 08:36:11
司馬光主持編寫的《資治通鑒》在獨樂園成書
“臥處有竹,登高看山,這真是一處絕好的安身之所啊。”熙寧六年(1073年),年過半百的司馬光已來到洛陽兩年有余了,他在萬安山北麓,龍門石窟東北三公里處,選定洛陽尊賢坊北國子監側故營地買了一塊地,修建了一個園子,取名為獨樂園。
按說司馬光是心憂天下的人,世人皆知孟子有云:“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,與少樂樂不若與眾樂樂。”司馬光為何反其道而行之?司馬光作《獨樂園記》釋明本心,他說眾樂可是君子一種很高的境界,我乃愚笨之人,盡好本分即可,所體會到的樂是“明月時至,清風自來,行無所牽,止無所柅,耳目肺腸,悉為己有,踽踽焉、洋洋焉,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”,我之樂也想與人分享,只是別人看不上吧。
其實,此時的司馬光確實心生些許歸隱之意。來洛陽之前,他這個“司馬牛”與“拗相公”王安石頂到了一起,圍繞實施變法問題,兩人的主張頗為不一,后來,司馬光給王安石寫了三封長信,勸他扭轉變法主張,王安石予以拒絕。
于是,司馬光離開了東京,向西而去,來到這個讓他吟出“若問古今興廢事,請君只看洛陽城”的地方。司馬光一心以儒修身、抱道守窮,為的是溯流而上,潛入到歷史的深處,探究仁義源頭,追索禮樂開端,試圖在錯綜復雜的脈絡中梳理出偶然與必然的規律,最終實現“鑒前世之興衰,考當今之得失”這一宏大目標。
這一抉擇與愿望,雖然從來洛陽前四年就已開始,但距離達成還有十多年之久,而新修成的這座獨樂園,注定是《資治通鑒》這部皇皇巨著的誕生搖籃。
獨樂園是什么樣子?后人有幸仍能得見,在明代仇英《獨樂園圖》里,我們看到,有一白衣老者或翻書沉思,旁有松濤陣陣,或看童子澆花,旁有白鶴梳翎,或獨自垂釣,人成老僧入定。此圖用青綠畫法,精工中見秀麗,讓人在看到司馬光日常生活時,仿佛漫步在獨樂園中。
獨樂園也生長在蘇軾的詩中,司馬光給蘇軾寫了《超然臺寄子瞻學士》一詩,蘇軾讀了司馬光的《獨樂園記》,亦回《司馬君實獨樂園》一詩相贈,“青山在屋上,流水在屋下”,到底是蘇軾,僅開篇十個字,就把獨樂園的靈動勾勒了出來,在詩的結尾,蘇軾調侃道:“撫掌笑先生,年來效瘖啞。”
古代士大夫若愛一事物,必會借詩詞文章表達。司馬光除了《獨樂園記》外,還寫了組詩《獨樂園七題》,分別介紹了園中“讀書堂”“釣魚庵”“采藥圃”“見山臺”“弄水軒”“種竹齋”“澆花亭”七景,每首皆以“吾愛”起句,像李白“吾愛孟夫子”一樣,司馬光逐次以董仲舒、嚴子陵、韓伯休、陶淵明、杜牧之、王子猷和白居易為對象,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,由物及人,又由他人及于自己。
紅塵即便再熱鬧又與我何干?園門一閉,自是一番天地,我與古人進行靈魂對話,幾千年的重大事件在我眼前一一重演,我不單單只是旁觀,而且要打磨出一面鏡子,照出經世治國的道理。讀史著史能忘我,煎茶耕種更安心,正如司馬光在《閑居》一詩中寫的:“故人通貴絕相過,門外真堪置雀羅。我已幽慵僮更懶,雨來春草一番多。”這云聚云散,草枯草榮,不恰似人事往來、世態更迭、王朝興衰嗎?
從上述文字描述看來,獨樂園似乎很華美,事實不然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在他的《洛陽名園記》中,記錄了當時十九處著名的私家園林,獨樂園為其中之一,卻是以“洛中諸園最簡素”著稱,李格非評價道:“司馬溫公在洛陽自號迂叟,謂其園曰獨樂園。園卑小,不可與他園班。其曰讀書堂者,數十椽屋,澆花亭者益小,弄水、種竹軒者尤小。”這段文字讀來讓人不覺莞爾,“卑小”“益小”“尤小”,短短幾句竟出現三個“小”字,可見的確與別園無法媲美,但李格非話鋒一轉,“溫公自為之序,諸亭臺詩,頗行于世。所以為人欣慕者,不在于園耳。”不在園,在什么呢?自然在于人。
“王家鉆天,司馬入地。”在洛陽士民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,說的是西京留守王拱辰建了一座豪華別墅,中堂起屋三層甚是高大,最上面一層曰“朝元閣”。而司馬光的獨樂園與之相比,顯得低矮簡陋,僅能遮風擋雨,在夏天酷熱難耐時,司馬光別出心裁,挖了一個地下室,在穴中埋頭著作。鉆天入地,細細品味,誰更受人敬仰不言而喻。
司馬光的獨樂園不奢侈并非他吝嗇,他曾與富弼、呂公著一道,集資為理學大家邵雍置辦了一處宅院,邵雍為之起名叫“安樂窩”,自名“安樂先生”。可見司馬光心中早無錢財概念,乃其“儉素為美”天性使然。
關于獨樂園,還有一筆值得書寫。司馬光為栽種的竹子與中草藥植物掛上名片,以使人們方便辨認,這種做法今天已十分普遍,而要追溯來源,竟可溯至司馬光的獨樂園。獨樂園并非長期大門緊閉,也經常對游人開放,并設茶飲。有一次,仆人呂直拿著游人賞錢上交,司馬光道:“你可留作零花錢。”呂直再三不要,司馬光卻堅持給他,呂直回道:“難道只有相公您不愛錢?相公要做好人,呂直也要做好人。”過了一段時日,司馬光見園中新建了一座井亭,一問才得知,原來是呂直自建。
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!獨樂園豈獨景美、文美、詩美、史美,人亦美也。
王安石晚年幽居半山園,與蘇軾相見歡
雖然司馬光與王安石圍繞變法意見不一,但兩人相似之處其實不少,倔脾氣不必說,兩人年齡相仿,才華相仿,甚至喜節儉、重清廉、遠美色也不相伯仲。說完了司馬光的獨樂園,想對應著說一說王安石的半山園。
王安石出生在江西臨川,但與南京有著不解之緣,他的青年時代隨父親在南京度過,后又多次在時稱江寧的南京任知府。熙寧九年(1076年),56歲的王安石二次罷相,得“判江寧府”官銜,真正從東京回到南京安居。
次年,王安石在城東門到鐘山途中選一址,為自己建造了一所居室,因此處距離江寧城七里,距離鐘山亦是七里,故起名為半山園,王安石甚是喜歡此名,并為自己取號為半山居士。
半山園在開建之前,是一片無人居住的荒僻之地,且地勢低洼,積水很多。王安石不怕麻煩,找人開渠泄水、培土造屋。這處居所規模怎樣呢?據《續建康志》記述:“所居之地,四無人家。其宅僅蔽風雨,又不設垣墻,望之若逆旅之舍。有勸筑垣,輒不答。”連圍墻都不設的小宅院,卻成了宰相王安石的容身之所。
在半山園里,王安石度過了他人生最后近十年的絕大部分時光。后人有時可從他的詩詞里窺得其一絲心跡。他用大量的寫景詩、詠物詩取代了前期政治詩的位置,逐漸形成雅麗精絕、渾然天成的風格,被譽為“王荊公體”,即“半山詩”。在一個春天的黃昏,王安石寫下《半山春晚即事》一詩,“春風取花去,酬我以清陰。翳翳陂路靜,交交園屋深。床敷每小息,杖履或幽尋。惟有北山鳥,經過遺好音。”詩人沒有對春花凋謝流露出過多惋惜,卻說紅瘦綠肥,自是別樣風景,可見其達觀境界。
據統計,王安石有關南京的詩詞達三百首左右,其中名篇眾多。在一首《漁家傲》中,王安石寫下了“平岸小橋千嶂抱,柔藍一水縈花草”的句子,每個字都美不勝收,接著他寫到半山園,“茅屋數間窗窈窕。塵不到,時時自有春風掃”,光影明滅、風煙俱凈,不染的是心境啊,在最后,王安石感嘆道:“貪夢好,茫然忘了邯鄲道。”功名如夢,轉眼盈盈鬢星,可王安石真的斷卻了建功立業之念了么?恐怕未必。
王安石老了,可性情始終如一,他整日騎一頭驢子,由一名家丁相陪,慢悠悠地走進街巷里、山水中,至于去哪,隨意。有人勸他乘轎子會舒服一些,王安石肅然道:“未嘗敢以人代畜也。”
雖已遠離廟堂,不過王安石該說話時也并不含糊,蘇軾因烏臺詩案危在旦夕,王安石不計與蘇軾過往政見上的不快,聲援蘇軾,這對保住蘇軾的性命起到了很大影響。從黃州歸來的蘇軾,已蛻變成了那個達觀的蘇東坡。他乘船到江寧拜訪王安石,王安石一如平常,騎著驢子去迎接,來不及冠帶的蘇東坡慌忙出船長揖:“軾敢以野服拜見大丞相。”王安石則拱手而笑:“禮豈是為我輩設?”相逢一笑泯恩仇,兩人都回歸瀟灑飄逸、風流千古的“唐宋八大家”之列,游山玩水、談詩論佛多日,真忘了今夕是何年。
遙想多少個夜晚,王安石與蘇東坡在半山園里月下對酌,山風凈爽、樹影婆娑,思想交流與文字切磋都再無芥蒂、心有靈犀,王安石可能還會真切地說:“子瞻就在這江寧建一所住宅,與我做鄰居吧?”蘇東坡也怦然心動,但人在宦海,身不由己,蘇東坡后來答道:“從公已覺十年遲。”
這是一次空前絕后的會晤,兩年后,王安石即將走到生命盡頭。王安石見蘇軾之前,生了一場大病,病愈后,他決定將半山園捐出,舍宅為寺,王安石便搬了出來,從此一直租住別人的房子。
元祐元年(1086年),王安石病逝,就葬在了半山園后院。幾個月后,司馬光病逝。他們的名字最終都記載在史冊中并且熠熠生輝,而獨樂園與半山園遙相守望,慢慢地藏在了歷史的褶皺之中。(蔡相龍)